第16章 掖庭深巷 黄门初窥

建兴十二年秋九月十五，霜降前五日，掖庭深巷的青苔在晨露中泛着冷光，宫灯的红油纸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将“永巷”匾额上的金漆字割裂成斑驳的光影。诸葛瞻换下侯服，着一袭青布襕衫，腰间玉珏用蜀锦仔细裹住，唯恐环佩之声惊起巷尾的宫娥——他此行不为面圣，只为追查三日前南中谍报里提及的“黄门通魏”线索。

深巷尽头的偏殿传来压低的争执声，诸葛瞻贴着潮湿的宫墙挪步，见朱漆屏风中映出两道身影：左侧者广袖垂地，腰间玉扳指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正是黄门侍郎黄皓；右侧者身披胡裘，靴底沾着羌地泥土，袖中露出一角绣着玄武纹的帛书。

“魏使承诺的铁料何时运抵？”黄皓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爨王急等兵器铸‘平蛮将军印’，若再拖延，怕是要改投东吴。”胡裘人低声应答，手中帛书展开半幅，诸葛瞻瞥见“阴平道粮栈”西字，心中一紧——那是他先前刚与汶山羌王盟誓守护的要道。

屏风中忽然传来锦缎滑落在地的窸窣声，黄皓的身影趋近：“先将这批蜀锦混在贡品里，”他的指尖划过胡裘人的掌心，“成都太学新制的连弩图纸，比魏弩射程远二十步，若能……”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忽然转身，目光如刀扫过巷口的阴影。

诸葛瞻屏息退入阴影，袖中算筹与石墙相击，发出细碎的响。黄皓的脚步在屏风中顿住，继而传来他特有的阴柔笑声：“武乡侯既来，何不入内一叙？”朱漆屏风豁然洞开，黄皓广袖一挥，胡裘人己从侧门消失，唯有案头蜀锦狼藉，一枚魏制五铢钱滚落在青砖缝里。

“见过黄侍郎。”诸葛瞻踏入门内，目光扫过案头未及收起的帛书，玄武纹在烛火下扭曲如蛇。黄皓亲手斟茶，玉扳指磕在青瓷盏沿：“武乡侯微服私闯掖庭，若传出去……”他忽然盯着诸葛瞻腰间，“令尊的玉珏，倒是许久未见了。”

少年按住玉珏，触感隔着蜀锦仍温润：“某听闻掖庭有旧籍散佚，特来寻《史记·天官书》残卷。”他指尖划过案头蜀锦，发现上面用朱砂画着南中舆图，味县位置标着“魏弩三百”，“不想遇见侍郎与胡商论市，倒搅了雅兴。”

黄皓的眼睑微垂，袖中帛书己换成《韩非子》：“商道即官道，当年管仲相齐，不也‘轻重九府’？”他忽然凑近，气息里带着椒兰香，“武乡侯在太学教算筹，可知‘明主之道，在申子之术’？”话尾拖得极长，像蛇信扫过青石。

巷外忽然传来更鼓，诸葛瞻知道不能久留，遂举起算筹作揖：“侍郎深谙权术，某只知‘亲贤臣，远小人’乃丞相遗训。”转身时，眼角余光扫见黄皓袖中滑落的帛角，上面“大魏青龙三年”的魏历刺得他指尖发紧——这是通敌的确证。

踏出偏殿，夜色己深，掖庭的宫灯在风中明明灭灭，将黄皓的身影拉得老长，恍若伏地的毒蛇。诸葛瞻摸出袖中算筹，在掌心码成“阴平道”的方位，魏谍的路线与黄皓的交易在算阵中渐渐清晰：原来南中爨氏的叛乱，早与宫廷内患勾连。

行至永巷出口，迎面撞见捧着重华殿灯烛的小宫女，烛油滴在青砖上，竟汇成玄武形状。诸葛瞻忽然想起在景福殿重理的官牒，黄皓的考课记录里，“南中盐铁税”一栏连续三月空白——原来他早将蜀地命脉，织进了通敌的网。

是夜，诸葛瞻在武候祠的静远阁展开舆图，算筹标出黄皓与魏谍的三次密会地点：第一次在成都酒肆，第二次在汶山碉楼，第三次正是今日的掖庭偏殿。父亲的羽扇残片压在“黄门”二字上，羽翎阴影恰好遮住阴平道，仿佛在提醒他：内患不除，边疆难固。

“侯爷，尚书令府送来密报，”侍从的声音惊落灯花，“临邛冶铁坊的魏谍供认，黄侍郎曾以‘大魏官印’相许。”诸葛瞻望着案头未干的《考课法》，“惩贪”篇的朱砂批注在烛下猩红如血，忽然冷笑：“明日便去太学工坊，让匠人在弩机刻上‘汉’字暗纹——有些刀刃，该让它们见见光了。”

更深露重时，他独自登上祠顶，见掖庭方向有幽蓝火光升起，那是黄皓在祭拜北方玄武七宿。秋风掠过檐角铜铃，诸葛瞻摸了摸腰间父亲的印绶，忽然记起在二十一世纪读到的《华阳国志》：“黄皓始专权，启蜀汉之衰。”此刻他终于明白，这衰象的开端，正藏在掖庭深巷的每一道阴影里。

五鼓时分，静远阁的烛火仍未熄灭，诸葛瞻在竹简上写下《请禁内宦干政疏》，末句“防微杜渐，甚于防川”力透纸背。窗外，成都城的更夫敲着梆子走过，声音穿过掖庭深巷，惊起栖息在宫墙上的寒鸦——那些在黑暗中传递的密信，那些在阴影里闪烁的魏币，终将在某个黎明，被少年丞相的算筹与印绶，一一勘破。

次日清晨，诸葛瞻带着改良的连弩图纸经过掖庭，故意让弩机的“汉”字暗纹在阳光下闪烁。黄皓的身影从廊柱后闪过，袖中玉扳指的反光与弩机的冷光相碰，像两道无声的交锋。少年知道，这只是初窥，但他己在深巷的阴影里，埋下了第一颗追查的算筹——正如父亲当年在五丈原布下的八阵图，每一颗算筹的落下，都是为了让蜀汉的天光照亮每一道暗巷。

掖庭的宫柳在秋风中摇曳，诸葛瞻的衣袂拂过青苔斑驳的宫墙，玉珏与弩机相击，发出清越的鸣响。这声音穿过深巷，惊起了栖息在“永巷”匾额上的宿鸟，也惊醒了藏在阴影里的权谋——属于诸葛瞻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