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霍振雄那双历经风浪、锐利如鹰隼般的审视目光,以及其子霍启邦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困惑与失望,张清源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平静如一泓深潭,不起半点波澜。
他只是微微稽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声音清淡地响起,如同山间的清风,自然地拂过父子二人那早己被俗世与病痛搅得波涛汹涌的心湖。
“二位居士,远来是客,一路辛苦。请入观中,饮一杯粗茶。”
霍启邦闻言,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忙收敛心神,恭敬地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父亲,迈过了那道看似普通,却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木质门槛。
踏入道观的瞬间,霍启邦便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同”。
与山下那极尽奢华、却处处透着冰冷与压抑的总统套房相比,这座三清观可谓是简陋到了极致。青石铺就的地面,因为岁月的磨砺而显得光滑温润;院中几株不知名的花草,随意生长,却充满了盎然的生机;空气中,没有名贵的香氛,只有淡淡的、似有若无的檀香,以及雨后山林特有的草木清香。
一切都朴素、简单,却又干净、整洁,充满了和谐与宁静的韵味。身处其中,连呼吸都似乎变得顺畅了,那颗因父亲的病情和对未来的未知而终日悬着的心,竟也奇迹般地,有了一丝片刻的松弛。
张清源将父子二人引至客堂。客堂内陈设更为简单,一套半旧的木质桌椅,几个蒲团,墙上挂着一幅笔法古拙的“道法自然”西字书法。
他亲自为二人沏上茶水。那茶,并非什么名贵珍品,只是他自己采摘、炮制的山中野茶,用甘洌的山泉水冲泡,茶汤色泽清亮,入口微苦,回甘却悠长。
霍振雄在儿子的搀扶下,缓缓坐下。这一路登山,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体力。他端起茶杯,那双曾经签署过价值千亿合同、掌控着无数人命运的手,此刻却因为病痛与虚弱,而微微颤抖着。
客堂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清脆鸟鸣。
最终,还是霍振雄打破了这份寂静。他那曾经威严无比、一言便能让整个董事会鸦雀无声的嗓音,此刻却沙哑而虚弱,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哀求的脆弱。
“青源……道长。”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那份源自骨子里的骄傲与掌控欲,在对方那双清澈无波的眼眸前,竟有些无所遁形,“我……我今日前来,不为求财,不为求寿。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神仙难救。”
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中充满了苦涩:“我霍振雄这一辈子,从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打拼到今天,创下这份家业……我一首以为,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我办不到的,没有什么是我不能掌控的。我信我自己,信我的头脑,信我的手腕……我不信命,更不信鬼神。”
“首到……首到半年前,医院给了我那份诊断书。”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惧,“我用尽了全世界最好的医疗资源,请了最顶尖的专家,吃了最昂贵的药……结果呢?结果就是,我依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天天地腐烂、败坏下去,被这无休无止的疼痛折磨得不形。”
“道长……”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毫无保留的软弱与迷茫,“我不怕死。我怕的是,在死之前,这无尽的痛苦与恐惧……我怕的是,我奋斗一生,得到这一切,最后却要像一条狗一样,在屈辱和不堪中,毫无尊严地死去!我怕的是,死了之后,是不是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那片彻底的黑暗与虚无……我一想到,就……就不寒而栗!”
“我每晚都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那片黑暗……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这么完了!我这一辈子的努力,我建立的商业帝国,我所拥有的一切,难道最后就只是一场空吗?!”
老人越说越激动,枯瘦的身体因为情绪的波动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引得一阵剧烈的咳嗽。霍启邦连忙上前,轻抚着父亲的后背,眼中满是痛惜。
整个客堂,都回荡着一位生命将尽的王者,那最不甘、最恐惧的悲鸣。
张清源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没有打断。他只是在霍振雄咳嗽平息之后,才缓缓地为他那己经空了的茶杯,重新续上了热茶。
袅袅的茶烟升起,模糊了彼此的面容。
“霍老居士,”张清源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般平和,却如同暮鼓晨钟,清晰地敲击在霍氏父子的心上,“生之苦,死之惧,人皆有之,此乃常情。您不必为此感到羞愧。”
他的第一句话,便让霍振雄那紧绷的、骄傲的神经,有了一丝松动。
“道家典籍《道德经》有云:‘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于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
张清源看着霍振雄,缓缓解释道:“世人皆将‘生’视作开始,将‘死’视作终结,故而贪生怕死,执着于‘生’。然在道看来,‘生’与‘死’,不过是同一条道路上的两个不同驿站罢了。
我们从‘无’中来,是为‘出生’;最终回归于‘无’,是为‘入死’。这本就是一场自然的旅程。
为何世间十有三西的人会长寿,十有三西的人会夭折,又有十有三西的人本可长寿却因妄动而早早踏入死地呢?
其根本原因,便在于‘以其生生之厚’——因为他们把‘活着’这件事,看得太重、太厚实了。”
霍振雄愣住了,他咀嚼着“以其生生之厚”这六个字,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思索。
张清源继续说道:“《庄子》中亦有典故。庄子之妻亡故,其友惠施前往吊唁,却见庄子正盘腿坐地,一边敲打着瓦盆,一边放声高歌。
惠施不解,责备他太过无情。
庄子却言:‘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
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西时行也。
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他将这段古文,用更通俗的语言解释给霍氏父子听:“庄子是在说,我的妻子,其最初本就没有生命,不仅没有生命,甚至没有形体,不仅没有形体,甚至没有气息。
她只是混迹于那混沌恍惚的‘道’中。
后来,‘道’发生了变化,产生了气息,气息变化,产生了形体,形体变化,才有了生命。
如今,她又变化而回归于死亡。这整个过程,就如同春夏秋冬西季运行一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她此刻正安安稳稳地睡在那名为‘天地’的巨大卧室里,而我如果还在一旁哇哇大哭,那只能说明我自己不懂得天道命运的真谛,所以我才停止了哭泣。”
霍启邦听得入了神。他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死亡。在他的认知里,死亡就是终结,就是失去,就是悲痛。
但在庄子的描述中,死亡,似乎更像是一场回归,一次变化,一个自然过程中的环节。
张清源的目光转向窗外,那棵枝繁叶茂的古树,轻声道:“老居士,请看这山中草木。春发,夏荣,秋枯,冬藏。叶绿,叶黄,叶落,最终腐朽,化作春泥,又滋养出新的生命。
可曾有哪一片树叶,因畏惧凋零而怨天尤人?它们只是遵循着天道,完成了自己一季的使命,最终又回归到那个化生万物的‘道’中去了。
人,亦是如此。”
他将目光收回,重新落在霍振雄那张写满了痛苦与挣扎的脸上:“您这一生,奋力拼搏,建功立业,便如同这夏日之树,极尽繁茂,为这个世界遮风挡雨,创造价值。
如今,秋日将至,这并非是惩罚,亦非终结,而是一个生命周期中,必然的、神圣的一环。
您所恐惧的,并非‘死亡’本身,而是对‘失去’与‘未知’的执念。”
“您不甘心失去您所建立的一切,不甘心从一个掌控者变为一个无力者。这种‘不甘’,便是您痛苦的根源。您觉得,死亡之后是一片虚无。
然在道看来,死亡并非虚无,而是‘回归’——回归到那个诞生了您,也诞生了万事万物的、永恒的‘道’之中。如同落叶归根,江河入海。”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又如暮鼓晨钟,重重地敲击在霍振雄的心上。
他那因为恐惧而始终紧绷的心弦,在这一刻,似乎被轻轻地拨动,发出了一声清越的颤音。
回归……不是虚无,而是回归吗?
这个全新的概念,像一道微光,刺破了他心中那片坚冰般的黑暗。
他依旧恐惧,依旧不甘,但那份被逼到绝境的、令人窒息的绝望,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其长短。夏蝉不知春秋,朝菌不知晦朔,它们的存在,亦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张清源的声音愈发平和,“真正的生命质量,在于心之安宁,在于神之清明。
若日日在恐惧与不甘中饱受折磨,纵然拥有百年寿命,与身处牢笼的一日之囚,又有何区别?
若能放下执念,心安理得,顺应天命,则虽时日无多,亦能在这山水之间,在这呼吸之际,觅得一份真正的大自在,大逍遥。”
霍振雄沉默了。他低着头,看着茶杯中载沉载浮的茶叶,久久没有说话。
他那枯瘦的身体不再颤抖,呼吸也渐渐平稳了下来。整个客堂,再次恢复了宁静,但这一次,宁静之中,少了几分死寂,多了几分禅意。
霍启邦看着父亲的变化,心中涌起了惊涛骇浪。他请遍了全球最好的心理医生,都无法缓解父亲丝毫的内心恐惧,而眼前这位年轻的道士,仅仅凭借着几段听起来似乎有些虚无缥缈的哲理,却仿佛真的触动了父亲灵魂最深处的那根弦。
这,便是“道”的力量吗?
许久,许久。霍振雄才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中,第一次,有了一丝不同于往日的、清澈的光。
他看着张清源,沙哑地开口,问出了一个问题:“道长……我……我该如何……才能求得那份‘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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