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大虫子
震耳欲聋的鼾声,一声高过一声,带着一种旁若无人的嚣张。
墙角那块破布上,老乞丐睡得四仰八叉,口水顺着嘴角流下,在满是灰尘的脸上冲刷出一条小小的沟壑。
秦绝与纪无终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秦绝对着纪无终,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话:“先回隔壁再说。”
纪无终会意,最后看了一眼墙角那坨睡得正香的“师父”,压着一肚子疑问,轻手轻脚地跟着秦绝退出了房间,并小心地掩上了门。
两人回到纪无终的房间,那惊天动地的鼾声隔着一堵墙,依旧顽强地渗透过来。
“我们查了半天,倒像个笑话。这老……前辈,什么都清楚。”
他本想说老疯子,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硬生生改了口。
秦绝没有接话,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寂如死的街道,神情比夜色还要凝重。
“怎么了?”纪无终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秦绝转过身,声音压得很低:“你还记得他刚才说什么吗?他说他已经辟谷了。”
“凡人可做不到辟谷,这是修仙者境界到达一定阶段后才能做得到的事。寻常修士,至少要到金丹境,才能真正做到不食人间烟火,以天地灵气为食。”
纪无终不是傻子,立刻明白了秦绝话中的深意。
“在他自称辟谷的时候,”秦绝继续说道,“我下意识地用神识探查了一下他的身体。结果,我的神识被完全挡在了外面。”
纪无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秦绝已是金丹境后期的修为,能将她的神识如此轻描淡写地完全隔绝,对方的境界……
“元婴境……”纪无终倒吸了口凉气,“甚至,还可能更高。”
一个元婴境以上的修士,把自己弄得像个乞丐,睡在客栈大堂的地上,还认他们做徒弟?
“一个元婴境以上的修仙者,会疯成这样?”
“不好说。”秦绝摇了摇头,眉宇间也带着一丝困惑,“修为高,不代表心境就一定坚不可摧。能重创神魂、导致心智失常的原因太多了,或许是功法反噬,或许是受了什么极大的刺激,与境界高低,并无必然干系。”
“你觉得他到底是真疯,还是在装疯?”
秦绝没有回答,因为她也无法分辨。
他能一语道破夜巡神教的秘密,却又沉浸在“师父”的角色扮演里无法自拔。
“无论是真疯还是假疯,”纪无终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他都是解开这件事的关键。”
“等他睡醒,我们再探探他的底。”
天色微微亮起,两人一夜无眠。
倒不是因为担忧小镇上的事情,而是隔壁那惊世骇俗的鼾声,犹如魔音贯耳,任凭你修为再高,也无法完全隔绝。
纪无终盘膝坐在榻上,脸色铁青。
他这一整夜都在与那鼾声作斗争,调息的灵气刚在经脉里走上一个周天,就被一声拔高的呼噜给震得险些岔了气。
他身旁的秦绝倒是显得平静许多,只是那偶尔轻蹙的眉头,也暴露了她并非真的心如止水。
就在天边彻底泛起鱼肚白时,那持续了一整夜的呼噜声响终于戛然而止。
世界,瞬间清净了。
秦绝与纪无终同时睁开了眼,对视的瞬间,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如释重负。
两人稍作整理,便推门而入,只见那老乞丐已经坐了起来,正靠着墙角,伸着一个夸张的懒腰,骨节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他身上那件破烂外衫依旧铺在地上,成了他的专属宝座。
“师父,早。”秦绝率先行礼。
老乞丐揉着惺忪的睡眼,目光在秦绝脸上转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落在了她身后的纪无终身上,眼睛一亮,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你!”他伸出干瘦的手指,直直地指向纪无终,“那个只会瞪眼睛的徒弟!”
纪无终眼角一抽,学着秦绝的样子,僵硬地拱了拱手:“前辈。”
“叫什么前辈!没规矩!叫师父!”老乞丐把眼一瞪。
纪无终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师父。”
“哎,这就对了嘛。”老乞丐顿时眉开眼笑,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地面,示意纪无终过去。
纪无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老乞丐也不恼,只是将两条腿伸直,把一双又黑又干、布满污垢的脚丫子,朝着纪无终的方向亮了亮。
那脚指甲又长又卷,缝隙里塞满了不知名的黑色泥垢。
“为师我走了一路,这双脚啊,可是累坏了。”他一边说,一边煞有介事地晃了晃脚踝,“乖徒儿,看你也是个懂事的,去,打盆热水来,给你师父我好好泡泡脚,解解乏。”
此言一出,纪无终的脸色瞬间垮下来,几乎是下意识地便要发作。
让他给一个疯疯癫癫的老乞丐洗脚?
“师弟。”秦绝的声音及时响起,她对着纪无终,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纪无终对上秦绝的目光,他想起了昨夜的推测。
元婴境,甚至更高。
纪无终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周身那股锐利的气息终究还是缓缓收敛了回去。
老东西,要是你不爆出点真材实料的话,要你好看!
他一言不发,转身走出房间。
片刻后,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木盆走了回来。
哐当一声,木盆被他重重地放在老乞丐脚边,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地面。
老乞丐见状,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露出一口黄牙:“不错不错,有孝心,就是脾气大了点。来,洗吧。”
说着,便毫不客气地将那双堪比毒物的脚,伸进了水盆里。
纪无终蹲下身,看着盆里那双脚,以及随着热气升腾而起的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臭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挽起袖子,认命般地将手伸进了水里。
“哎哟!烫烫烫!”老乞丐怪叫一声,猛地缩回脚。
纪无终:“……”
他耐着性子,又去兑了些冷水。
“凉了凉了!你想冻死为师啊!”
纪无终:“……”
如此反复折腾了几次,总算调到了一个让这位“师父”满意的温度。
纪无终面无表情地替他搓洗着,感觉自己洗的不是脚,而是两块陈年的盐渍腊肉。
“对对对,就是这儿,脚后跟多搓搓。”老乞丐舒服地哼哼着,闭上了眼睛,嘴里开始颠三倒四地念叨起来。
“人啊,就是麻烦,肚子里长了虫子,就睡不着觉,睡不着觉,心里就烦,一烦,就容易胡思乱想,害怕啊,生气啊,难过啊……啧啧,味道可就全出来了。”
他的话东一句西一句,毫无逻辑。
纪无终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秦绝。
秦绝的眼神也变得专注起来。
老乞丐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继续说道:“那些小虫子,就是些开胃小菜,嗡嗡嗡地叫,把人的肚子当成了锅,把那些怕啊、气啊、怨啊,都给炒热了,炒香了……”
他咂了咂嘴,仿佛在回味什么美味。
“炒香了,那只真正的大虫子,闻着味儿就来了。”
“大虫子?”
“是啊,好大好大一只!”
老乞丐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与他疯癫外表不符的清明,但转瞬即逝。
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指了指窗外镇子的方向,“它就趴在那儿,趴在这个镇子上,张着大嘴等着呢。”
“等什么?”纪无终追问。
“等开饭呗!”老乞丐一脸“你这都不知道”的表情。
“等那些小虫子把味道炒好了,它就一口!把那些害怕、生气、睡不着觉的烦恼,全都吸溜一下,吃进自己肚子里啦!”
他做了一个夸张的吞咽动作,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满足地打了个嗝。
“吃饱了,就更高兴,更高兴,就让更多的人长虫子,长了虫子,就又有得吃……嘿嘿,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纪无终和秦绝终于明白过来了,夜巡神教散播无眠散和夜游丸,根本目的并非只是为了控制镇民。
那些被寄生的镇民,那些因失眠而产生的痛苦、恐惧、怨怼等负面情绪,本身就是一种“祭品”。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还隐藏着一只……以人类负面情绪为食的“大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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