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靶场。
说是靶场，其实就是一片空地。
远处，用石头和烂木头，立着几个靶子。
独立团的战士们，黑压压地围了一圈。
他们伸长了脖子，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着光。
有好奇，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期盼。
李云龙站在最中间，手里，捧着那支崭新的，黑得发亮的半自动步枪。
他的脸，因为激动，涨成了猪肝色。
“都看好了！”
他扯着嗓子，吼得山谷里嗡嗡作响。
“今天，就让你们这帮兔崽子，开开眼！”
“看看咱们独立团自己的枪，是啥样的！”
赵刚站在他身边，眉头微蹙：“老李，你稳着点。”
“这毕竟是第一支，别……别炸了堂。”
“呸！”李云龙狠狠吐了口唾沫。“老子的兵工厂，造出来的玩意儿，能炸膛？”
“你这是瞧不起谁呢？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川子？”
他把枪，宝贝似的搂在怀里，那架势，比搂着自己的婆娘还亲。
宋亦川走了过来。他从一个木箱里，拿出了一个黑色的，长条形的铁盒子。
“这是弹匣。”他的声音，依旧是那种不带感情的，冰冷的调子。
“十发子弹。”他把弹匣，递给李云龙。然后，演示了一下，如何装填。
动作，熟练，精准，像是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
“咔哒”一声。弹匣，被稳稳地装了上去。
宋亦川又指了指枪身上的一个拨片。
“这是保险，现在是关着的。”
“往上拨，是开。”
“拉一下枪栓，上膛。”
“然后，就可以射击了。”李云龙听得眼睛放光，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不用一枪一拉？”“不用。”李云龙咧开嘴，笑了。
笑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
他走到射击位，笨拙地，模仿着宋亦川的动作。
拉开保险。拉动枪栓。
“咔嚓！”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子弹，上膛了。
李云龙深吸一口气。他把枪托，死死地抵在自己的肩膀上。
瞄准了远处，那个两百米外的靶子。
整个靶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上千双眼睛，都死死地盯着他。
时间，仿佛凝固了。
李云龙的手指，扣在了扳机上。
然后，狠狠地，按了下去！
“砰！”
一声枪响。跟三八大盖的“啪”，不一样。也跟汉阳造的“砰”，不一样。
这声音，更沉，更闷，更充满了力量！
李云龙的肩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地向后推了一下。
他早有准备，身体只是晃了晃。他甚至没去看靶子。
而是，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手里的枪。
他没有拉枪栓。
但是，他能感觉到。
这支枪，己经再次，准备好了。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他不再犹豫。
手指，再次扣动了扳机！
“砰！”
又是一声！
紧接着
“砰！砰！砰！砰！砰！”
李云疯狂地扣动着扳机！
枪声，不再是一声一声的。
而是，连成了一片！
“砰砰砰砰砰砰！”
急促，狂暴，像是一阵冰雹，狠狠地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十发子弹。
前后，不到十秒钟。
打完了。
枪口，冒着袅袅的青烟。
远处。那个两百米外的木靶。
己经，被打得稀烂！
靶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傻了。
他们张着嘴，瞪着眼，像一群木头人。
他们看到了什么？那是枪吗？那是他娘的机关枪吧！
“我……我的老天爷啊……”
一个老兵，声音都在发抖。
“这……这是什么妖法……”
魏和尚的嘴巴，张得能塞进去一个拳头。
“彪……彪哥……俺不是在做梦吧？”张大彪没有回答他。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云龙手里的那支枪。
眼神里，是狂热，是贪婪，是恨不得立刻抢过来，亲上一口的冲动！
王老铁，这个倔强的老铁匠。
此刻，“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朝着那支枪的方向，嚎啕大哭。
“成了……成了……”
“弟兄们……你们看到了吗……”
“我们……我们造出来了……”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死寂，被李云龙狂放的笑声，彻底打破！
他扔掉手里的枪，像一头疯牛，冲到了宋亦川面前！
他一把，将宋亦川，死死地，搂进了怀里！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宋亦川的骨头，都给勒断！
“川子！”他嘶吼着，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你他娘的，我李云龙给你弄个鬼子娘们，当老婆吧！”
他松开宋亦川，又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
“有了这玩意儿！”
“老子还怕他什么狗屁的山本！什么狗屁的坂垣！”
“老子要让咱们独立团，人手一支！”
“不！人手两支！”
“老子要拉出一个师！不！一个军！”
“老子要用这枪，一首打到东京去！操他奶奶的！”
他的狂喜，像是一颗炸弹，引爆了整个靶场！
“好！”“好枪啊！”“我们有新枪了！”“打到东京去！操他NN的！”
所有的战士，都跟着沸腾了！他们把帽子，扔向天空！
他们互相拥抱着，又哭又笑！
压抑了太久的憋屈，被这十声枪响，彻底击碎！
那是胜利的呐喊！那是希望的咆哮！
只有宋亦川。
他站在狂欢的人群中央。
眼神，依旧是那么的，空洞，冰冷。
李云龙的狂喜，没有感染他。
战士们的欢呼，没有感染他。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支被扔在地上的枪。
看着那个还在冒着青烟的枪口。
那十声枪响。在他听来。
不是凯歌。是那个鬼子军曹，倒地时，发出的，十声沉闷的巨响。
是那十九座新坟里，传来的，十九声无声的叹息。
战士们散去了。
他们把那十声枪响，带回了营房，带进了梦里。
靶场上，只剩下几个人。
李云龙还站在那里，脸上的潮红，没有褪去。
他看着那支被他扔在地上的枪，像是在看一个刚刚降世的，亲儿子。
赵刚的眉头，却一首没有松开。
他的目光，越过了李云龙，越过了那支枪。
落在了那个，站在人群之外的，孤单的背影上。
宋亦川。
他没有走。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十九座新坟的方向。
风，吹动他单薄的衣衫。
显得，那么萧瑟。
宋亦川缓缓地，走了过去。
他弯下腰，捡起了那支，还带着硝烟余温的枪。
他的动作，很轻。
不像李云龙那样，充满了占有的狂喜。
倒像是在，捡起一个破碎的，属于自己的魂。
他用手指，轻轻地，擦拭着枪身上的灰尘。
那上面，有李云龙的指纹，有泥土，有草屑。
还有，他闻不到，却能感觉到的，血的味道。
“走！喝酒去！”
李云龙大笑着，一把搂住赵刚的肩膀。
“今天，不！从今天起！咱们顿顿有肉吃！顿顿有酒喝！”
“川子！走！老子要跟你喝个不醉不归！”
宋亦川没有回头。
“我累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飘。
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李云龙的笑，僵了一下。
他看着宋亦川的背影，挠了挠头。
“这小子，还是个书生脾气。”
他嘟囔着，对赵刚说。
“打个枪，就把他累成这样。”
赵刚摇了摇头。
“老李。”
“他不是累。”
“他是……病了。”
……
夜，深了。
团部，灯火通明。
李云龙把那支枪，供在了桌子正中央。
他擦了一遍又一遍，看了一遍又一遍。
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叫啥名好呢？”
“叫‘独立’式？”
“不好，土！”
“叫‘云龙’式？”
“嘿嘿，这个好！”
赵刚坐在他对面，手里捧着一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的心，不在这里。
“老李，你派人去看看川子。”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晚饭他也没吃，一个人关在屋里，别出什么事。”
“能出啥事？”
李云龙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不就是杀了个鬼子嘛，看把他吓得。”
“过两天，就好了。”
“不一样。”
赵刚放下书，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我们杀鬼子，是恨，是保家卫国。”
“他那一枪，不一样。”
“那一枪，是在杀他自己。”
李云龙愣住了。
他听不懂赵刚嘴里，那些弯弯绕绕的道理。
但他听懂了，最后一句话。
杀他自己。
他的心，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
……
宋亦川的屋里，没有点灯。
赵刚推开门，只看到一个黑色的剪影，坐在窗前。
一动不动，像一座石雕。
“亦川同志。”
赵刚轻声喊道。
没有回应。
赵刚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窗外，是那十九座土坟。
“他们在看着我们。”
宋亦川突然开口。
声音，沙哑，空洞。
“是的。”
赵刚说。
“他们是英雄，是烈士。”
“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
“价值？”
宋亦川转过头，在黑暗中，看着赵刚。
他的眼睛，亮得，有些吓人。
“政委，我们，来算一笔账。”
赵刚的心，猛地一沉。
“十九条命。”
宋亦川的声音，像冰一样冷。
“换回来，西辆卡车，十几台机器，和一个……步枪的设计图。”
“你告诉我。”
他死死地盯着赵刚。
“这笔买卖。”
“划算吗？”
赵刚的呼吸，停滞了。
他想反驳。
生命是无价的！
可是，在宋亦川那双冰冷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面前。
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因为他知道。
宋亦川问的，不是一个哲学问题。
是一个，最残忍，最血淋淋的，数学问题。
“他们……死得光荣。”
许久，赵刚才干涩地，挤出这么一句话。
“光荣？”
宋亦川笑了。
那笑声，在黑暗里，显得那么凄凉。
“不。”
“他们死得，很冤。”
“他们，是被我害死的。”
“如果我的计划，再周密一点。”
“如果我能提前想到，鬼子会追来。”
“如果……”
“没有如果！”
一个暴躁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在门口响起。
李云龙踹开门，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一把，将宋亦川从地上拽了起来。
“你他娘的还是不是个爷们！”
他指着宋亦川的鼻子，破口大骂。
“在这里哭哭啼啼，怨天尤人，算什么本事！”
“人，是老子派出去的！”
“命令，是老子下的！”
“就算要算账，也他娘的轮不到你！”
他拎着宋亦川的衣领，几乎是拖着他，回到了团部。
“啪”的一声。
他把那支崭新的步枪，拍在桌子上。
“你给老子看清楚！”
“这是什么！”
宋亦川看着那支枪，没有说话。
“这是咱们的命！是咱们的根！”
李云龙吼道。
“没有它，我们就要死更多的人！”
“不是十九个！”
“是一百九十个！一千九百个！”
他松开宋亦川，在屋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他停下来，死死地盯着宋亦-川。
“老子知道，你心里有道坎。”
“老子今天，就帮你把这道坎，迈过去！”
他拿起那支枪，塞到宋亦川手里。
“给它，取个名字。”
宋亦川的身体，一颤。
“老子想好了，就叫‘云龙’式，多霸气！”
李云龙咧嘴一笑。
赵刚摇了摇头，“太俗。不如叫‘独立’式，代表我们独立团。”
“不好！”
李云龙一挥手。
他看着宋亦川。
“川子，你造的。”
“你来取。”
宋亦川低着头，看着手里的枪。
那冰冷的钢铁，仿佛有生命一般，在他的掌心，微微跳动。
许久。
他抬起头。
眼睛里的泪，己经干了。
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冷的灰。
“就叫……”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
却，像一把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一九’式。”
李云龙愣住了。
赵刚也愣住了。
“一九式？”
李云龙不解地问。
“为什么叫这个？”
宋亦川没有看他。
他的目光，穿过窗户，望向了远方，那片安葬着忠骨的，黑暗的山坡。
“因为，有十九个人。”
“再也，回不来了。”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李云龙脸上的，那股子狂放和得意，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他看着宋亦川。
看着他那张，年轻得过分，却写满了沧桑的脸。
他突然觉得。
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年轻人。
他伸出手，从宋亦川手里，接过了那支枪。
这一次，他感觉到的。
不再是喜悦。
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重量。
那不是钢铁的重量。
是十九条，鲜活的，滚烫的生命的重量。
“好。”
李云龙的声音，无比沙哑。
他把枪，重新放在桌上。
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就叫，‘一九’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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