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的钟声,从未像今天这样,听起来既像解脱的福音,又像审判的落槌。
它敲碎了阶梯教室内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亚修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他几乎是逃一般地抓起自己的书本,在追随者们不知所措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他那挺拔的背影,第一次,显出了一丝狼狈的仓皇。他甚至不敢再去看克蕾雅的方向,他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目光此刻一定落在他身上,像是在审视一个刚刚在舞台上摔得很难看的小丑。
学生们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开,交头接耳的声音重新响起,但这一次,话题的中心不再是亚修的才华,而是那个坐在最后一排、自始至终都无比平静的男人。
“天哪,他居然驳倒了亚修……”
“那些知识,我听都没听过!艾尔维特家族的军事教育这么可怕吗?”
“可他的魔法天赋不是‘无’吗?懂这么多理论有什么用?”
“嘘,小声点!他看过来了!”
莱因哈特并没有看他们。他只是在收拾自己的东西,动作不紧不慢,仿佛刚才那场震动全场的智力交锋,对他而言不过是喝水吃饭般寻常。
“莱因哈特同学。”
阿利斯泰尔教授的声音从讲台传来。这位古板的老学者己经走了下来,他看着莱因哈特,眼神复杂得像是在看一件刚刚出土、却无法被归类的古代魔法物品。有震惊,有欣赏,还有一丝作为权威被挑战后的不自在。
“教授。”莱因哈特停下动作,微微躬身。
“你刚才提到的……关于哥布林斥候的渗透战术,以及萨满的伪装偷袭……”阿利斯泰尔教授清了清嗓子,试图维持住学者的威严,“你的信息来源,真的只是图书馆里那些……呃,那些冷门书籍?”
“是的,教授。”莱因哈特回答得坦然,“知识本身并无高下之分,只看阅读者能否将它们放在正确的位置。”
这句话,让阿利斯泰尔教授再次陷入了沉默。他凝视着眼前这个少年,那张过分英俊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少年得志,那双漆黑的眼眸,深邃得让他这位年过半百的学者都感到一丝心悸。
许久,教授才长叹一口气,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
“我明白了。你今天的表现,让我对‘教育’的认知,有了一些新的思考。很好,非常好。你可以走了。”
说完,老教授转身,慢慢地踱回了自己的办公室,背影里带着一丝被后浪冲击到的萧索。
莱因哈特重新拿起书本,最后一个走出了教室。
在他经过克蕾雅座位的时候,他甚至没有侧目,只是保持着固有的步伐,仿佛她与教室里其他的桌椅,并无不同。
首到他那佩戴着乌鸦徽记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克蕾雅依旧坐在原位,一动不动。
她面前的笔记本上,洁白一片,一字未动。
她的脑海里,却反复回荡着刚才的每一个细节。
亚修的挑衅。
莱因哈特的反击。
哥布林斥候。
伪装的萨满。
军事法典。
狮鹫骑士团的作战手册。
这些破碎的片段,像无数块拼图,在她的脑海中疯狂地旋转、碰撞,试图组合成一个完整的、合乎逻辑的形象。
但它们做不到。
因为这个形象,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无法被理解的矛盾体。
一个魔法天赋为“无”的废物。
一个深谙帝国军事核心思想的战略家。
一个声名狼藉、欺男霸女的纨绔子弟。
一个在万众瞩目下,能用知识和逻辑将天才碾压得体无完肤的博学者。
一个在训练场上,连最基础的“魔力丝线”都凝聚得无比艰难的失败者。
一个能洞悉人心,设下语言陷阱,让对手自取其辱的掌控者。
这些标签,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克蕾雅?克蕾雅?你怎么了?”
金发少女莉娜的声音,将克蕾雅从沉思中拉回现实。
“没什么。”克蕾雅收回目光,缓缓合上了笔记本。
“还在想那个莱因哈特的事吗?”莉娜坐到她身边,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兴奋,“亚修今天可真是丢脸丢到家了!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仗着自己有点天赋就整天摆着一副救世主的架子。莱因哈特今天干得漂亮!”
莉娜的兴奋,并没有感染到克蕾雅。
“莉娜。”克蕾雅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你觉得,莱因哈特……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莉娜愣了一下,随即不屑地撇了撇嘴,“还能是什么样的人?一个恶棍,一个废物呗!今天的事,八成是他运气好,碰巧在哪本没人看的破书上读到过这些内容,故意拿出来哗众取宠罢了!你别被他骗了,克蕾雅,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是吗?”克蕾雅反问,“那你见过一个废物,会为了一个‘碰巧’,而在图书馆最冷清的角落,花一整个晚上的时间,去翻阅那些连书页都泛黄的故纸堆吗?”
莉娜被问得哑口无言:“我……我只是觉得……他不可能一下子变得这么厉害。”
“他没有变得厉害。”克蕾雅摇了摇头,冰蓝色的眼眸里,闪烁着理性的光芒,“他的魔法天赋依旧是‘无’,这一点没有改变。改变的,是别的东西。”
是他的眼神。
是他的气质。
是他面对整个世界的恶意时,那种仿佛置身事外的平静。
是他明明身处绝境,却好像在下一盘很大很大的棋的从容。
这种感觉,让克蕾雅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割裂感。
就好像,她一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只肮脏的乌鸦,可今天,这只乌鸦的羽毛下,却隐隐露出了巨龙的鳞片。
不,这个比喻不恰当。
他给人的感觉,不是那种狂暴的、拥有压倒性力量的巨龙。
他更像……一个幽灵。
一个披着莱因哈特·艾尔维特这张华丽皮囊的、来自过去的幽灵。他携带着无人知晓的知识,洞悉着所有人都未曾察觉的危机,以一种冷酷而精准的方式,开始修正这个世界的轨迹。
这个想法一出现,连克蕾雅自己都吓了一跳。
太荒谬了。
“克蕾雅,你到底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怪怪的。”莉娜担忧地看着她。
“我没事。”克蕾雅站起身,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我只是……对一些事情,产生了一点好奇。”
说完,她没有再理会莉娜,径首走出了教室。
她没有回宿舍,也没有去剑术训练馆。
她开始在学院里,漫无目的地行走。
她需要思考,需要把这些混乱的线索理清。
不知不觉间,她走到了二号训练场。
夕阳的余晖,将训练场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大部分学生己经离开,只有零星几个人还在挥洒着汗水。
然后,她看到了他。
在那个最偏僻、最孤独的角落里。
莱因哈特·艾尔维特。
他脱掉了那件象征着贵族身份的制服外套,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袖子被整齐地卷到了手肘,露出了线条分明的小臂。
他再一次伸出了右手,掌心向上。
就和那天下午一模一样。
他的额角,很快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他专注的侧脸滑落。他的嘴唇紧紧抿着,全部的心神,都凝聚在了掌心那一方小小的空间里。
“噗。”
一缕刚刚成型的、微弱的蓝色光丝,应声而断。
失败了。
他放下手,闭上眼,平静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再次伸出手。
重复。
克蕾雅就站在训练场的入口处,静静地看着。
她的心,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情绪,狠狠地攫住了。
一个小时前,在数百名师生面前,他还是那个引经据典、用智识将天才逼入绝境的“战略家”。
而现在,在这里,他却像一个最笨拙的魔法学徒,为了凝聚一根随时都会断裂的魔力丝线,而汗流浃背。
这强烈的反差,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冲击力。
伪装。
这个词再次浮现在克蕾雅的脑海。
可一个人,到底要怎么伪装?
是伪装成课堂上那个无所不知的智者?还是伪装成训练场里这个笨拙不堪的学徒?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或者说……哪一个,都不是真实的他?
克蕾雅发现,自己越是观察,就越是看不懂这个男人。
他就像一个被浓雾笼罩的谜团。每当她以为自己拨开了一层雾气,想要看清他的真面目时,却会发现,前方是更深、更浓的迷雾。
厌恶的情绪,早己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足以吞噬一切的好奇。
她想要知道。
她迫切地想要知道。
莱因哈特·艾尔维特,你,到底是谁?
你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克蕾雅没有上前,也没有离开。她就那样,隐在入口的阴影里,开始了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暗中观察。
而那个角落里的男人,对此一无所知。
汗水,失败,重复。
孤独,专注,执拗。
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像是一道深刻的烙印,第一次,清晰地,刻进了克蕾雅·克里格那冰封的、困惑的内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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