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里，像是泼进了一瓢热油的冷水锅，瞬间炸了！
“宋先生！这不成！”
一个胡子拉碴的老铁匠，把手里的锤子往地上一扔。
“俺们是来打枪造炮的！不是来给你捏绣花针的！”
“就是！”
另一个工匠也跟着喊。
“让俺们做螺丝？这跟让关二爷去杀鸡，有啥区别！”
“这不是埋汰人嘛！”
“俺不干！”
一百多个工匠，群情激愤。
他们都是十里八乡，有名有姓的手艺人。
有自己的傲气，有自己的脸面。
让他们来做这最不入流的小玩意儿，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王老铁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急得团团转，一把拉住宋亦川的袖子。
“宋先生！您……您再想想！”
“弟兄们都是粗人，可都是好样的！都是想打鬼子的！”
“您让他们做这个……这不是寒了弟兄们的心吗！”
宋亦川缓缓地，抽回了自己的袖子。
他没有看王老铁，也没有看那些激愤的工匠。
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把，被老铁匠扔掉的锤子上。
“捡起来。”
他的声音，很轻，很冷。
那个老铁匠一愣，“啥？”
“我让你，把锤子，捡起来。”
宋亦川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那个老铁匠的脖子一梗，梗得像头犟牛。
“俺就不捡！俺是来打铁的，不是来……”
他的话，还没说完。
“砰！”
一声枪响！
子弹，擦着那个老铁匠的脚尖，打进了地里！
碎石，溅了他一脸！
窑洞里，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吓傻了。
他们看到，宋亦川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驳壳枪。
黑洞洞的枪口，还冒着一缕青烟。
“我再说一遍。”
宋亦川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的，不带一丝感情。
“把锤子，捡起来。”
那个老铁匠的腿，软了。
他浑身发抖，看着那个黑洞洞的枪口，像是看到了阎王的眼睛。
他哆哆嗦嗦地，弯下腰，捡起了那把锤子。
“我不管你们以前是谁。”
宋亦川的目光，缓缓地，扫过每一个人。
每一个被他看到的人，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不敢，与那双冰冷的，死寂的眼睛，对视。
“到了这里，你们就只有一个身份。”
“是兵。”
“是我的兵。”
“我的兵，只需要做一件事。”
“就是，服从命令。”
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刀。
“谁不服，可以滚。”
“谁敢闹事。”
他举起了手里的枪。
“它，会教你们，什么叫规矩。”
……
“他娘的！反了！反了！”
李云龙接到消息，像一头被点着了尾巴的公牛，冲进了窑洞。
“听说你们要造反啊！”
他一脚踹在一个工具箱上，吼得整个窑洞嗡嗡作响。
“谁他娘的不想干了！给老子站出来！”
工匠们，都低着头，不敢吱声。
但那股子不服气的劲，还在。
李云龙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被宋亦川用枪指过的老铁匠。
“你！给老子滚出来！”
那个老铁匠，哆哆嗦嗦地走了出来。
“团长……俺……俺们没想造反……”
“没想造反？”李云龙指着他的鼻子骂。“那你们想干什么！想上天吗！”
“宋先生让你们做螺丝，是看得起你们！”
“怎么？委屈你们了？”
“团长……”王老铁硬着头皮，站了出来。“弟兄们，心里不痛快。”
“这螺丝……确实是……大材小用了。”
“大材小用？”李云龙气得笑了。
他一把，从宋亦川手里，抢过那颗作为样品的螺丝。
“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
“这是螺丝吗！”
“这是子弹！”
“这是打在鬼子心窝子上的子弹！”
他指着那些崭新的机器。
“这些铁疙瘩，是哪来的？”
“是咱们的弟兄，用命换来的！”
“是十九条，活生生的人命，给咱们换来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在泣血。
“他们死的时候，眼睛都没闭上！”
“你们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吗！”
“他们在想，有了这些机器，咱们就能造出好枪，就能少死点人！”
李云龙的眼眶，红了。
“现在，宋先生，在教你们，怎么用这些机器，造出成千上万的好枪！”
“你们倒好！”
“一个个的，跟个大爷似的！”
“嫌这个活小，嫌那个活丢人！”
“你们的脸面，比那十九条人命，还金贵吗！”
一番话，像是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个工匠的心上。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他们的脸上，是羞愧，是悔恨。
是无地自容。
王老铁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朝着那十九座新坟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弟-兄们……俺……俺对不住你们……”
他抬起头，脸上，己经全是泪。
他转向宋亦川，鞠了个躬。
“宋先生！”
“俺错了！”
“俺不是人！俺是个老糊涂！”
“您罚俺吧！”
“您让俺干啥，俺就干啥！就算让俺去掏大粪，俺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宋亦川静静地看着他。
眼神里，没有一丝怜悯，也没有一丝波动。
“我不罚你。”
他说。
“我只要，一万颗，一模一样的螺丝。”
“三天。”
王老铁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抹了一把眼泪，走到一台车床前。
“都他娘的别愣着了！”
他回头，对着那群还傻站着的工匠，吼道。
“都给老子动起来！”
“三天！一万颗！”
“谁要是完不成，不用宋先生开口！”
“我王老铁，亲手把他扔进炼钢炉里，炼成铁水！”
工匠们，如梦初醒。
他们不再抱怨，不再犹豫。
他们像一群，被注入了新灵魂的兵。
默默地，走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窑洞里，再次响起了机器的轰鸣。
赵刚站在洞口，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他转头，看向李云龙。
“老李，你刚才那番话，比我这个政委，讲得都好。”
李云龙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得意。
他看着那个，重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着流程图的，瘦削的背影。
他低声说。
“老赵。”
“我刚才，撒谎了。”
赵刚一愣。
“其实……”
李云龙从口袋里，摸出烟袋锅，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我他娘的，也觉得。”
“让这帮宝贝疙瘩，去做螺丝。”
“是有点，屈才了。”
三天。
对兵工厂来说，是地狱里的三天。
窑洞里，没有了白天黑夜。
只有，机器永不停歇的轰鸣。
还有，宋亦川那双，比鬼还冷的眼睛。
他像一个幽灵，在各个工位之间飘荡。
不说话，只用看的。
“这个，不行。”
他从一大堆螺丝里，随手捻起一颗。
扔进了废料筐。
动作，干脆，利落。
没有一丝多余的感情。
负责这个工位的工匠，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他想分辨，想说这颗明明是好东西。
可他一抬头，对上宋亦川的眼神。
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默默地，拿起一块新的钢料，重新开始。
王老铁的眼睛，熬得像兔子。
他拿着一把宋亦川画出来的，奇形怪状的卡尺。
一个一个地，检查着。
“你这个螺纹，深了半丝！”
他一巴掌拍在一个年轻工匠的后脑勺上。
“半丝！你知道半丝是多大的差距吗！”
“这要是枪！子弹就卡膛了！”
“你想让咱们的弟兄，死在自己人的家伙上吗！”
年轻的工匠，低着头，眼眶红了。
却一个字，都不敢反驳。
这里，没有师徒情分，没有老乡情面。
只有，铁的规矩。
和，冰冷的，带着血味的，数字。
……
洞口。
李云龙蹲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
他己经蹲了两天了。
“他娘的。”
他吐了口烟圈，对身边的赵刚说。
“我怎么觉得，咱们这兵工厂。”
“不像是在造枪。”
“像是在……超度。”
赵刚苦笑了一下。
“这是工业化，必须经历的阵痛。”
“把人，变成机器的一部分。”
“狗屁的阵痛！”
李云龙一脚踹飞了脚下的一块石头。
“老子看着，心里发毛。”
他指了指里面那个，还在飘荡的背影。
“尤其是川子那小子。”
“他现在，比这些铁疙瘩，还他娘的冷。”
“老赵，你说，他会不会……”
“会不会，就这么，变不回来了？”
赵刚沉默了。
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有些伤口，看不见，却永远不会愈合。
它会改变一个人。
从里到外，从骨头，到灵魂。
……
第三天的黄昏。
最后一台机器，停了下来。
整个窑洞，陷入了一片死寂。
一百多个工匠，站得笔首。
他们的脸上，是深入骨髓的疲惫。
但他们的眼神，却像狼一样，亮得吓人。
在他们面前，是十几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大木箱。
里面，是他们三天三夜的，心血。
宋亦川，走了过来。
李云龙和赵刚，也跟了进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宋亦川的身上。
他是，唯一的审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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