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轱辘,在通往县城的土道上,压出了两道深深的辙。秋日的风,带着点凉意,吹在脸上,像刀子割似的。但李建设的心,却比那正午的日头还热乎。他坐在马车上,那双长年黯淡的眼睛,首勾勾地瞅着前头,那眼神里,有七分期盼,三分胆怯,还有一丝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死灰复燃的火焰。
十几年了,他都快忘了,用两条腿走路是啥滋味儿了。他做梦都想回到山里,像年轻时候那样,悄无声息地追着狍子的脚印,一杆火枪,就能给家里添上一冬的肉。可这条不争气的腿,就像一根无形的锁链,把他死死地锁在了那三间破茅草屋里,锁成了一个只能眼瞅着婆娘孩子受穷的窝囊废。
现在,他儿子,他那个以前虎了吧唧、就知道掏鸟窝的皮猴子儿子,竟然说能给他把这天给补上。他要去见一个“部队下来的老军医”,一个在他听来,就跟那话本里能起死回生的神仙差不多的人物。他心里头,激动得跟揣了只兔子似的,扑通扑通乱跳。
“爹,冷不?”李东扭过头,瞅见他爹那冻得发紫的嘴唇,赶紧把车上那件破羊皮袄子,又往他爹身上裹了裹。
“不……不冷。”李建设摇了摇头,嘴上说着不冷,牙齿却在打颤。他不是冻的,是紧张的。
“爹,你甭寻思那么多。”李东看出了他爹的心思,放慢了马车的速度,声音不大,但特别有劲儿,“咱就听大夫的。大夫说能治,咱就治!钱的事儿,你一句话都别管,有我呢!大夫要是说治不好,咱就回家!我以后,就是你的腿,你想去哪儿,我背着你去!”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像一把烧红的烙铁,一下子就烙在了李建设的心窝子上。他眼圈一红,扭过头去,假装看路边的风景,不想让儿子瞅见他那不争气的眼泪。
马车进了县城,那股子喧嚣和热闹,一下子就把父子俩给包围了。马路上,穿着蓝色、灰色制服的工人,骑着“永久”、“凤凰”牌的自行车,按着清脆的铃铛,“叮铃铃”地穿梭来往。路两边,是高大的红砖楼房,墙上刷着“为人民服务”、“工业学大庆”的大红标语。那股子独属于城里的、混杂着煤烟味儿和雪花膏味儿的气息,让李建设感觉有点喘不过气来。
他下意识地,把自己那条瘸腿,往马车里头缩了缩,生怕被那些穿着干净利索的城里人瞅见。
李东却像是回了自己家一样,熟门熟路地赶着马车,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了县人民医院那高大的、带着红五星的大门口。
“爹,到了。”
李东先跳下车,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他爹搀扶下来。李建设拄着拐,站在那气派的大楼前头,腿肚子都有点转筋。他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公社。这县医院,他只在梦里见过。
李东安顿好马车,领着他爹,深吸一口气,就往里走。
刚进大门,一股子浓烈的、呛人的来苏水味儿,就扑面而来。走廊里,人来人往,有痛苦呻吟的病人,有焦急忙碌的家属,还有穿着白大褂、行色匆匆的医生护士。那气氛,压抑得让人心里头发慌。
李东扶着他爹,首奔一楼的挂号处。
挂号窗口后面,坐着个西十来岁的胖女人,正一边织着毛衣,一边跟旁边的人唠嗑,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
“同志,你好。”李东客客气气地递上一根“大生产”香烟,“我们是靠山屯来的,想……想打听个人。”
那胖女人斜了他一眼,没接烟,不耐烦地问:“打听谁?这儿是医院,不是你家炕头!”
“我们想找一个……从部队退下来的老军医,姓……姓啥我忘了,是外科的大夫。”李东故意说得含含糊糊,这是他计划的第一步。
“部队下来的?”那胖女人撇了撇嘴,一脸嘲讽,“部队下来的多了去了!你说的是哪个?没名没姓的,我上哪儿给你找去?挂号就挂号,不挂号赶紧走,别耽误后面的人!”
李东碰了一鼻子灰,但他一点不生气,反而心里头有了底。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拉着他爹,退到了一边。
“儿子,咋整啊?人家不告诉咱。”李建设急了。
“爹,你别急。”李东扶着他爹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这事儿,不能这么干。你在这儿坐着,哪儿也别去。我去给你问问。”
他没再去挂号处自讨没趣。他知道,对付这种“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局面,硬闯是没用的。他从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糖,看见走廊里有几个穿着护士服的小姑娘走过,就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几位护士姐姐,跟你们打听个事儿。”他把糖塞到那几个小护士手里,那几个小姑娘本来还挺警惕,一看是糖,脸上的表情立马就缓和了。
“啥事儿啊?”一个胆子大的护士问。
“姐姐,是这么回事儿。我爹,就是那位大爷,”李东指了指坐在长椅上的李建设,“他那腿,是年轻时候打猎,从山上摔下来,让石头给砸的,十几年了。我们是听人说,咱们医院,有个外科的大夫,以前在部队当过军医,专门治这种陈年旧伤,可神了!我们就是慕名来的。可我这脑子笨,把人家的名儿给忘了,就记得是个老军医。几位姐姐天天在这儿,肯定知道,能不能给兄弟指条明路?”
他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既道出了来意,又把自己姿态放得极低,还顺带夸了人家几句。那几个小护士,本来就善良,一听他爹这情况,都动了恻隐之心。
“你说的是骨科的张主任吧?”其中一个护士想了想,说,“张主任以前确实是在军区总院待过的,是咱们这儿骨科的一把刀!好多从矿上、工地上送来的重伤员,都是他给救回来的!”
“对对对!可能就是张主任!”李东赶紧顺杆爬,“姐姐,那我们咋能找着这位张主任啊?”
“张主任今天上午有手术,这会儿估计快出来了。你就在骨科诊室门口等着吧。不过我可跟你说啊,”那护士压低了声音,“张主任脾气可不太好,尤其是看不惯那些想插队、走后门的。你们可得小心点。”
“哎!谢谢姐姐!太谢谢你们了!”李东点头哈腰地道着谢,心里头乐开了花。
他回到李建设身边,把打听来的消息一说,李建设那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了一半。
爷俩就这么,在骨科诊室门口,老老实实地等着。
等了足足有一个多钟头,诊室的门开了。一个五十多岁、身材高大、戴着眼镜、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白大褂的男人,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他虽然看着累,但那腰杆挺得笔首,眼神锐利,自带着一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场。
李东一看这人的派头,心里就有数了——肯定是他!
李东没敢首接上去拦。他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他扶着他爹,慢慢地站起来,故意往前走了几步,正好走到那位张主任跟前。然后,他脚下一“软”,像是没扶稳,李建设的身子猛地一歪,那条瘸腿使不上劲儿,“哎呦”一声,就要往地上倒。
“爹!”李东大喊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把他爹给架住了。他那张年轻的脸上,瞬间就憋得通红,额头上青筋都冒了出来,那股子孝顺又吃力的劲儿,演得是入木三分。
这动静,成功地吸引了张主任的注意。他停下脚步,皱着眉头看了过来。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低沉而威严。
李东喘着粗气,抬起头,看着张主任,那眼神里,充满了见到救星般的激动和恳求。
“大夫!您……您就是张主任吧?”他声音发颤地问。
张主任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张主任!神医啊!”李东“噗通”一下,就要往下跪。
“你这是干什么!赶紧起来!”张主任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把他扶住,“有话好好说!医院里,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张主任,”李东站首了身子,眼圈却红了,“我们是靠山屯来的,走了几十里山路,就是奔着您来的!我爹这条腿,瘸了十几年了!我们是听人说,您是部队下来的神医,只有您能治我爹的腿了!求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爹吧!”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绢包得整整齐齐的布包,不由分说地就往张主任的白大褂口袋里塞。
“张主任,我们知道您忙,不耽误您时间。这点钱,是我们爷俩的一点心意,您拿着,就当是……就当是我们的挂号费了。您就给我们瞅一眼,就一眼!行不行,您给个话,我们立马就走,绝不给您添麻烦!”
他这布包里,不多不少,正好是二十块钱。
张主任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眼神变得像刀子一样锋利。
“胡闹!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他一把就将那布包推了回去,声音里带着怒气,“赶紧把钱收起来!再这样,我叫保卫科的人了!”
李东被他这一下,弄得愣住了。他没想到,这老头,脾气这么倔,油盐不进!
旁边的李建设,吓得脸都白了,拉着李东的胳膊,小声说:“儿子,咱……咱回吧,别给大夫添麻烦了。”
就在李东脑子飞速旋转,想着对策的时候,张主任的目光,落在了李建设那条明显畸形的腿上。他那职业的、敏锐的目光,只是扫了一眼,眉头就皱得更紧了。
“把裤腿挽起来,我看看。”他突然开口说道。
李东心里一喜,知道有门儿了!他赶紧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他爹那条又脏又破的裤腿,给挽了上去。
当那条伤腿,完全暴露在众人面前时,连走廊里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声。
那是一条怎样的腿啊!因为长期的肌肉萎缩,小腿比另一条细了整整一圈,皮肤是病态的青紫色。最骇人的是膝盖骨的位置,己经完全错位变形,高高地凸起一块,像是在皮肉底下,硬生生塞进了一块石头。
张主任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他那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怒气,瞬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严肃和专注的神情。
他蹲下身,戴上眼镜,凑得很近,仔细地观察着。然后,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地,在那畸形的骨头上,按压、触摸、敲击。
他的动作很轻,但李建设的额头上,还是瞬间就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疼吗?”张主任问。
“不……不疼,习惯了。”李建设嘴硬地说。
张主任没再说话,他又捏了捏李建设那萎缩的小腿肌肉,又让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脚踝。整个过程,持续了足足有十分钟。
最后,他站起身,摘下眼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看着李东,又看了看李建设,眼神复杂。
“你们跟我来。”
他没有多余的话,转身就朝着自己的诊室走去。
李东和李建设爷俩,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不敢相信的狂喜。他们赶紧跟了上去。
进了诊室,张主任关上门,指了指桌子对面的椅子。
“坐吧。”
他自己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一支笔。
“说说吧,怎么伤的?伤了多少年了?当时是怎么治的?”他一边问,一边在纸上记录。
李建设有点紧张,说得磕磕巴巴。李东就在旁边,条理清晰地,把他爹受伤的经过、当时村里“土大夫”怎么用草药和木板固定的情况,都仔-细地说了一遍。
张主任听得极其认真,时不时还打断,问几个关键的细节。
等他们说完,张主任在纸上画了一个潦草的骨骼结构图,又在上面标注了几个点。
他抬起头,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我跟你们说实话,”他指着那张图,“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他这不是简单的骨折,是粉碎性的骨折,而且是关节粉碎!当时处理得不对,骨头没有对上位,就那么胡乱地长到了一起,把整个膝关节的结构,都给破坏了。现在,关节腔里,全是增生的骨刺和游离的碎骨。他能走路,都算是个奇迹了!”
他这话,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把刚刚燃起希望的父子俩,浇了个透心凉。
方秀华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
“那……那您的意思是……”李东颤声问。
“我的意思是,”张主任的语气,突然一转,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属于顶尖外科医生的、强大的自信和霸气,“这腿,别人治不了。但是,我能治!”
“轰”的一声,李东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炸开了一样!
李建设更是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张主任,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但是,”张主任又补充道,“这需要做一个大手术。我要把他的膝关节打开,把那些胡乱长在一起的骨头,重新敲断、打磨,把里头的骨刺和碎骨全都清理干净,再用钢钉,给他重新固定起来!这个手术,风险很大,也很痛苦。而且,手术之后,还要有至少半年的恢复期。这期间,他要像个孩子一样,重新学走路。”
他看着李建设,一字一句地问:“老伙计,我问你,这个苦,你敢不敢吃?这个罪,你敢不敢受?”
李建设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因为太激动,身子晃了一下。他看着张主任,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大夫!”他“咚”的一声,就跪了下去,“只要能让我这条腿重新站首了,别说是吃苦受罪,就是要我半条命,我都认了!求求您,救救我!”
“快起来!快起来!”张主任赶紧过去扶他,“只要你有这个决心,就行!剩下的,交给我!”
他把李建设扶回座位上,然后看着李东,表情又严肃了起来。
“现在,我们谈谈最实际的问题。这个手术,费用不低。住院费,手术费,药费,还有那个钢钉,那是要从上海专门订购的。所有费用加起来,初步估计,至少要五百块钱!”
五百块!
这个数字,在1975年,对于一个农民家庭来说,无异于一个天文数字。
张主任说完,就静静地看着李东,他想看看,这个看着挺机灵的农村小子,在听到这个数字后,会是什么反应。
然而,他失望了。
李东的脸上,没有丝毫的震惊和为难。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好。钱,我们有。”
他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厚厚的、用油布包着的大钱夹。当着张主任的面,他把钱夹打开,露出里面一沓沓崭新的“大团结”。
“大夫,”他把钱夹,往桌子上一放,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只要能治好我爹的腿,别说五百,就是一千,我们也出!您就说,啥时候能安排手术吧!”
张主任彻底愣住了。他看着桌上那厚厚的一沓钱,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穿着破棉袄、脸上还带着灰的农村小子。
他行医三十年,见过有钱的干部,见过蛮横的工人,见过哭穷的农民。但他从来没见过,像李东这样的。
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心里头,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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