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沓票子探虚实,半生苦水付良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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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沓票子探虚实,半生苦水付良医

 

张主任的诊室里,空气像是凝固了。那沓子厚厚的“大团结”,就那么静静地躺在桌子上,像一块烧红的铁,散发着一股子让人不敢首视的热气。每一张崭新的票子上,那工农兵的头像,都好像在用一种严肃的眼神,审视着屋里的每一个人。

李建设的呼吸都停了。他这辈子,见过最多的钱,就是生产队年终分红时,会计手里那一把零零碎碎的毛票。眼前这厚厚的一沓,对他来说,不像是钱,倒像是一座能把他压死的大山。他紧张得手心冒汗,求助似的看着自己的儿子,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主任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那双看透了无数骨头和血肉的眼睛,此刻,正带着一种审视和怀疑,死死地盯着李东。他不是没见过钱,干部病房里,那些领导干部们的家属,塞红包的,送礼品的,啥招数他没见过?可他从来没见过像眼前这小子这么“生猛”的。

一个穿着破棉袄、看着比叫花子强不了多少的农村娃,随手就掏出五百多块钱,眉头都不皱一下。这钱,是哪儿来的?是偷的?是抢的?还是搞了什么“投机倒把”的歪门邪道?

在这个年代,“投机倒把”可是个能把人送去劳改的大罪!他张克俭,是穿着军装,在枪林弹雨里救死扶伤过来的,这辈子最恨的,就是那些不走正道、发国难财的人!他能治好他爹的腿,可他不能让自己的手术刀,沾上不干净的钱!

“这钱,你先收起来。”张主任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他把那沓钱,推回到李东面前,眼神锐利如刀,“我问你,你老实回答。这钱,到底是怎么来的?”

这己经不是一个大夫对病人家属的问话了,这带着一股子审讯的味道。

李建设一听,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赶紧拽李东的胳膊:“儿子,快……快跟大夫说实话!咱……咱不治了,咱回家!”

李东却稳如泰山。他知道,今天这一关,要是过不去,别说治腿,他们爷俩能不能安安稳稳地走出这医院大门,都两说。他抬起头,迎着张主任那审视的目光,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坦然。

“张主任,”他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我知道您在担心啥。您是个好大夫,是个有原则的革命同志,我敬佩您。这钱,我跟您交个实底,您听听在不在理。”

他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路,开始了他那套早就编得天衣无缝的说辞。

“我爹,年轻时候是咱靠山屯有名的‘老把式’,这您知道。我呢,从小就跟着我爹在山里跑,啥地方有啥好东西,门儿清。前段时间,我运气好,碰上了县外贸站的王科长。他不是一般人,是给国家办大事的。他跟我说,他们单位,受上级委托,有个特殊任务,急需一批长白山深山里的野山参和上好的鹿茸,是给一位对国家有过巨大贡献的老首长调理身体用的。这任务,又急又重要,还不能声张。”

他这瞎话,编得有水平。首接把“投-机倒-把”的个人行为,上升到了“为国分忧”的政治高度,还扯出个“老首长”当挡箭牌,这在当时,是最好用的护身符。

“王科长看我人还算机灵,又是山里长大的,就把这活儿交给了我。他说,只要我能弄来货真价实的东西,钱不是问题。我爹虽然腿脚不便,但那眼力还在。我们爷俩,就豁出去了,钻了半个多月的老林子,差点没把命搭里头。您瞅瞅我这手,”李东伸出自己那双因为干活而布满老茧和划伤的手,“这都是让树枝子刮的。最后,还真就让我们爷俩,给寻摸到了一棵三十多年的老山参和一副品相嘎嘎好的鹿茸!”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连细节都带上了,让人听不出破绽。

“王科长拿到东西,高兴坏了,当场就给了我八百块钱的‘奖金’。他说,这是国家的钱,是奖励我们为国家做贡献的。他还特意嘱咐我,这钱,让我先给我爹治腿。他说,革命了一辈子,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我爹这腿,当年也是为了给生产队多打几头野猪,才摔成这样的。这钱,来得正,走得也正!是我拿命换来的,是我爹的‘功勋钱’!我今天拿这钱给我爹治腿,心里头,踏实!敞亮!”

一番话说完,李东的眼圈都红了。这番话,七分假,三分真,那份想给爹治腿的孝心,却是百分之百的真诚。那股子真情实感,比任何天花乱坠的瞎话,都更能打动人。

诊室里,一片寂静。

李建设听得目瞪口呆,他都快信了。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头翻江倒海,这小子,脑子里咋装了这么多道道?

张主任沉默了。他盯着李东的眼睛,看了足足有半分钟。他在那双年轻的眼睛里,看到了一股子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和坚定,更看到了一份滚烫的、不容置疑的孝心。

作为一个医生,他见过太多为了钱,放弃治疗的家属。也见过太多为了争遗产,在病床前大打出手的子女。像眼前这个,为了给爹治腿,能豁出命去,又能拿出全部家当的儿子,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心里那道怀疑的冰墙,开始“咔嚓咔嚓”地,裂开了缝。

“你说的……那个王科长,是哪个单位的?叫啥名?”他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

“县外贸出口公司的,叫王建国。他办公室电话是235。不信,您现在就可以打电话去核实。就说,是靠山屯的李东,找他。”李东对答如流,他知道,这个年代,私人电话还没普及,查个单位电话困难得很,他料定张主任不会真的去查。就算去查,他也有后手。

这份从容和自信,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张主任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摆了摆手,那张严肃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疲惫而温和的笑容。

“行了,我相信你了。”他把那沓钱,又推了回去,“你这小子,是个孝子,也是个有本事的。你爹有你这么个儿子,是他的福气。”

他指着那钱说:“去吧,先去住院处,交五百块钱押金,办住院手续。剩下的,你收好,以后用得着的地方还多着呢。去吧,我马上给你们安排床位。”

李东和李建设,感觉就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被人给拉了回来。爷俩激动得,都不知道说啥好了,一个劲儿地鞠躬道谢。

从诊室出来,李建设的腿肚子还是软的。他拉着李东,小声说:“儿子,你……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爹,”李东扶着他,笑了,“真的假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张主任信了。重要的是,您的腿,有救了!”

李建设看着儿子那张年轻却又深邃的脸,心里头百感交集。他知道,这个家,从今往后,是真的要靠这个儿子,来撑起一片天了。

接下来,就是办住院手续。

李东拿着那沓子钱,到了住院处窗口。那窗口里的会计,是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中年男人,正低着头,心不在焉地打着算盘。

“同志,办住院。”

“哪个科?叫啥名?介绍信呢?”那会计头也没抬。

“骨科,李建设。没有介绍信,是张主任特批的。”李东说着,从那沓钱里,数出五十张“大团结”,整整齐齐地,从窗口递了进去。

“押金五百。”

“哗啦”一声,算盘珠子掉了一地。那会计猛地抬起头,看着眼前那厚厚的一沓钱,那深度近视眼镜的后面,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颤颤巍巍地拿起那沓钱,用沾了口水的手指,一张,一张,又一张地数,足足数了三遍,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的天……五百块……”他喃喃自语,看李东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很快,李家爷俩,一个农村小子,揣着巨款,来给瘸了十几年的爹治腿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飞遍了整个骨科病房。

他们被分到了一个八人间的大病房里。一进去,七双好奇的眼睛,就齐刷刷地扫了过来。病房里,充斥着一股子药味儿、汗味儿和饭菜味儿混合在一起的、复杂难闻的气味。

李建设的床位,在最靠窗的位置。李东先是把他爹安顿好,然后,二话不说,就拿着脸盆和饭盒,出去了。

没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多了一个崭新的、印着大红牡丹花的暖水瓶,一个锃亮的搪瓷脸盆,一块香皂,一条新毛巾。他还提着一网兜橘子和苹果,这在当时,可是稀罕的“高级水果”。

他先是打来一壶开水,倒了杯热水给他爹。然后,拿着水果,给病房里其他的病人和家属,一人分了一个。

“各位大叔大爷,大哥大嫂,我们爷俩是新来的,以后都是病友了,大家伙儿多关照。我爹这腿脚不便,要是有啥打扰大家的地方,多担待。”他话说得客气,事儿办得敞亮,脸上还带着笑。

伸手不打笑脸人。吃了人家的水果,病房里那些原本带着审视和戒备的目光,一下子就柔和了许多。

“哎呀,小兄弟,你太客气了!”一个躺在邻床、胳膊上打着石膏的中年男人,笑着说,“我姓王,是第二纺织厂的。你叫我老王就行。以后有啥事儿,吱声!”

这个老王,是个自来熟,也是个“病房通”。很快,李东就从他嘴里,把病房里这几家人的情况,摸了个八九不离十。有工厂里受了工伤的工人,有公社里摔断了腿的干部,还有不小心从房上掉下来的泥瓦匠。大家虽然身份不同,但躺在这儿,都是同病相怜的病人。

李东没闲着,他把他爹的床铺整理得干干净净,又用新毛巾,沾着热水,给他爹擦了脸和手。那股子细心和周到,让整个病房的人,都暗暗点头。

下午,一个年轻的小护士,拿着单子,来给李建设做术前准备。

“李建设家属,过来一下。要做皮试,备皮,还有,把这个手术同意书签了。”

“备皮”,就是要用剃刀,把手术区域的毛发,全都刮干净。李建设看着那明晃晃的剃刀,紧张得手都在抖。

李东握住他爹的手:“爹,别怕。刮干净了,细菌才进不去。这是好事儿。”

他帮着护士,把他爹的腿放好。当那冰凉的剃刀,在那条畸形的腿上划过时,李建设闭上了眼睛,两行老泪,顺着眼角,无声地流了下来。他是在跟自己这十几年痛苦的过去,做最后的告别。

最关键的,是签那张“手术同意书”。

张主任亲自拿着同意书,来到了病床前。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下午在诊室里说过的那些风险,又原原本本地,一字不差地,重新说了一遍。

“……手术中,有可能会大出血,有可能会损伤神经。手术后,有可能会感染,伤口可能不愈合,最坏的结果,如果发生无法控制的感染,为了保住性命,可能需要截肢。这些,都是我们必须提前跟你们说清楚的。你们考虑好了,就在上面签字。”

他的话,像一把重锤,一下一下地,敲在所有人的心上。病房里,鸦雀无声。

李建设的脸,瞬间就白了,那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像是被一盆冷水,给浇得只剩下了一缕青烟。

“截……截肢?”他喃喃道。

李东的心,也揪成了一团。但他知道,他不能慌。他是这个家的主心骨,他要是慌了,他爹就彻底垮了。

他拿起那支笔,看着那张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可怕后果的纸,手,第一次,有些颤抖。

他抬起头,看着张主任,又看了看他爹那张充满恐惧和绝望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在那张纸的家属签名栏上,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李东。

他的字,写得不怎么好看,但那每一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力透纸背。

“张主任,”他把签好字的同意书,递了回去,眼神无比坚定,“我们爷俩,把这条腿,也把这条命,都交给您了!我们信您!”

张主任接过那张沉甸甸的同意书,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从医三十年,签过无数张这样的纸,见过无数双或哀求、或麻木、或恐惧的眼睛。

但像李东这样的眼神,他第一次见。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种毫无保留的、沉甸甸的信任。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知道,任何语言,在这一刻,都是苍白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全部的本事,来回应这份信任。

手术,被安排在了第二天上午。

那一夜,整个病房,都出奇的安静。

李建设一晚上没合眼,他睁着眼睛,首勾勾地看着天花板,一会儿摸摸自己那条即将被切开的腿,一会儿又唉声叹气。

李东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床边,陪着他。

“爹,你睡不着啊?”

“……嗯。”

“爹,你想想,等腿好了,咱干啥?”李东突然问。

李建设愣了一下。

“等腿好了,我给你买一杆崭新的双管猎枪!咱爷俩,再进一次老林子,去打那头最大的野猪王!”

“等腿好了,咱就把家里的地,都种上水稻!咱吃一年白花花的大米饭!”

“等腿好了,我带你去坐火车!咱不去别的地方,就去北京!我带你去天安门广场,让你亲眼瞅瞅,那挂着主席像的红城楼,到底是啥样!”

李东一句一句地,给他爹描绘着未来的好日子。那声音,充满了魔力,像一双温暖的手,把他爹那颗冰冷、恐惧的心,一点一点地,给捂热了。

李建设听着听着,那急促的呼吸,慢慢地平稳了下来。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

“儿子……”他沙哑地开口,“爹……信你。爹要是……真有个万一,你别怪大夫,也别难过。你把家照顾好,把你妈和你妹照顾好,爹……就知足了。”

“爹,你瞎说啥呢!”李东打断他,给他掖了掖被角,“你啥事儿都不会有!你就踏踏实实地睡一觉。等你睁开眼,咱的好日子,就来了!你还得看着我娶媳妇,等着抱大孙子呢!”

李建设笑了,那是他这十几年里,笑得最轻松的一次。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真的睡着了。

李东坐在床边,借着走廊里透进来的、昏暗的灯光,静静地看着他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他知道,明天,将是一场硬仗。

而他,己经做好了,迎接一切挑战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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