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港市的晨光透过星澜律所的玻璃幕墙时，苏蘅正蹲在木槿咖啡的操作台前，第三次调整磨豆机的刻度。
"焦虑风暴"的配方在她父亲的旧笔记里夹了三年——那是老苏师傅给熬夜赶论文的大学生特调的，深烘巴西豆打底，埃塞俄比亚耶加雪菲的柑橘香做前调，最后淋一勺冷萃焦糖平衡苦感。
昨晚她对着父亲的字迹抄了半本拉花公式，此刻指尖还留着钢笔墨水的淡青。
"叮。"手机在围裙口袋里震动，是周砚的消息："电梯口等你。"
苏蘅把保温箱扣上时，金属搭扣发出清脆的"咔嗒"。
她摸了摸箱壁，确认冰袋还凉着——律所那帮总把咖啡煮焦的行政大概不知道，意式浓缩的最佳饮用温度是65度。
星澜律所的前台小姐看到她时眼睛亮了："苏小姐，周律师在茶水间等您。"
茶水间飘着陈年老速溶的酸苦，周砚正弯腰调试咖啡机，白衬衫下摆从西裤里松了一截，露出腰侧的皮带扣。
听见脚步声，他首起身，指节还沾着咖啡渣："他们说这台机器总出焦味，我拆了重新装的。"
苏蘅没忍住笑："周大律师还会修咖啡机？"
"上周看你修木槿巷的老机器，"他把工具收进抽屉，指腹蹭掉她围裙上的咖啡豆碎屑，"现学的。"
保温箱打开的瞬间，柑橘与焦糖的甜香炸开。
苏蘅把分装的小纸杯挨个摆上操作台，杯身印着木槿咖啡的淡紫花纹。"这杯叫'焦虑风暴'。"她指着最左边的杯子，"你们每天早上拿到第一个案卷时，是不是喉咙发紧？
前调的柑橘像翻案卷的沙沙声，中间的焦糖是当事人攥着合同的手温，最后的苦......"她顿了顿，"是发现漏洞时后槽牙咬的那股劲。"
茶水间的门被推开。
梁晓雯抱着一摞文件进来，行政主管的职业微笑在闻到香气时僵了僵。
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眉头立刻拧成结："这不是咖啡，是药。"杯沿在她指尖转了两圈，最终被放回托盘角落。
但陆续进来的律师们反应不同。
张律师刚熬了通宵改并购案，捧起杯子时指节泛白，喝到第二口突然闭眼："像我上周在法院门口，当事人拉着我袖子说'律师，求你再想想办法'那股子热乎劲。"李助理抱着案卷凑过来，喝到尾调时突然笑："上次周律骂我合同条款漏了三条，我躲卫生间哭的时候，也是这种苦里带点回甘的劲。"
苏蘅看着他们杯子里逐渐见底的咖啡液，喉头发紧。
父亲笔记里夹着的老照片突然浮上来——照片里二十岁的苏师傅蹲在木槿巷的老柜台后，给哭着说高考失利的姑娘递咖啡，杯身同样沾着指痕。
"苏小姐。"梁晓雯的声音从背后刺过来，"周律师让我提醒你，试饮期只有三天。"她指甲盖敲了敲托盘边缘，"不是谁都能适应这种'创意'。"
苏蘅转身时，正撞进周砚的视线。
他靠在茶水间门框上，西装袖口卷到小臂，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尾。
见她望过来，他无声地比了个"加油"的手势，转身往办公室走，皮鞋跟在大理石地面敲出轻快的节奏。
午后的阳光爬上文件柜顶时，林曼端着马克杯晃进茶水间。
她今天穿了件月白针织衫，发梢喷了苏蘅熟悉的橙花香水——那是木槿咖啡限定款，只送老顾客。
"听说这次咖啡供应商是走后门来的？"她压低声音，杯子磕在操作台上的声响却故意放大，"上周周律陪她去比赛，复核结果出来时，他连重要客户的电话都挂了。"
正在洗杯子的实习生小吴抬头："不可能吧？
周律最讨厌关系户......"
"嘘——"林曼指尖抵在唇上，眼角余光扫过虚掩的门。
高律师的身影刚好掠过门缝，深灰西装裤脚带起一阵风。
她放轻声音："我也是听行政部说的，苏小姐的咖啡馆上个月刚欠了原料商钱......"
茶水间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苏蘅抱着空保温箱站在门口，指尖的咖啡渍在阳光里泛着暗黄。
林曼的话卡在喉咙里，脸上迅速堆起笑："苏小姐来收杯子？
我帮你......"
"不用。"苏蘅垂眼把杯子一个个摞进箱子，金属碰撞声清脆得刺耳。
她能听见高律师的脚步声在走廊里顿住，能听见林曼指甲掐进掌心的轻响——刚才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像撒在咖啡粉上的水，正慢慢洇开。
次日清晨，苏蘅换了拼配豆。
她站在木槿咖啡的窗前，看晨雾里拎着菜篮的阿婆经过，忽然想起昨天李助理说"苦里带点回甘"时，眼底的光。
新拼配用了中烘哥伦比亚豆做基底，加了少量蜜处理的危地马拉豆，最后撒一撮父亲当年从也门带回来的老豆——那是他说"咖啡要像日子，先稳，再甜"的秘方。
周砚的办公室飘着新咖啡的香气时，他正低头签一份法律援助的委托书。
钢笔尖在"周砚"两个字上顿了顿——苏蘅昨天在茶水间的背影突然浮上来：她弯腰收杯子时，后颈的碎发被空调风吹得，像株努力往阳光里钻的小苍兰。
"周律，咖啡。"
他抬头，苏蘅正把马克杯往他桌上放。
杯身是木槿咖啡的淡紫，液面浮着层绵密的奶泡，用拉花针勾了道细痕——是他教她的"稳定线"。
"今天叫'冷静风暴'。"她指尖蹭了蹭杯壁，"哥伦比亚豆的甜像整理案卷时翻到关键证据，危地马拉的蜜感是和当事人解释条款时，他突然说'我懂了'的那声轻叹。"她转身要走，又停住，"昨天梁主管说像药......可能我太急了。"
周砚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温度刚好65度，苦与甜在舌尖跳着圆舞曲，尾调有丝若有若无的蜜香，像极了苏蘅每次解决完咖啡馆危机后，靠在吧台上松气的模样。
他突然起身，杯子在桌面磕出轻响。"早会用这个。"他把杯子塞进苏蘅手里，西装外套搭在臂弯，"走，我带你去会议室。"
会议室的长条桌前，高律师正翻着供应商资质文件。
见周砚带着苏蘅进来，他推了推金丝眼镜："周律，行政部说这咖啡......"
"试试。"周砚把苏蘅递来的咖啡挨个放在合伙人面前。
他自己端着杯子，在众人审视的目光中喝了一口，"真正的效率不是靠刺激神经的苦，是稳定的支撑。"他指节敲了敲杯身，"就像我们做案子，急不得，稳得住，才能熬到柳暗花明。"
高律师的目光在周砚和苏蘅之间转了两圈。
他端起杯子抿了抿，原本紧绷的嘴角松了些："确实比昨天平顺。"
林曼坐在会议桌末位，指甲深深掐进笔记本封皮。
她看着周砚说话时发亮的眼睛，看着苏蘅站在窗边被阳光镀亮的发顶，喉间泛起酸意。
笔记本扉页的照片被她捏得变了形——那是三年前她帮周砚挡下醉酒客户时，他递来的热可可，杯壁还留着"谢谢"两个字的水痕。
第三天的"怒火边缘"是在暴雨天送来的。
苏蘅进门时发梢滴着水，怀里的保温箱裹着塑料布。
她把一杯深褐色的咖啡放在行政前台，没解释，转身就走——梁晓雯要拦，被周砚轻轻挡住："她自有道理。"
那杯咖啡的香气太冲了。
焦苦里裹着刺人的柑橘，像被当事人指着鼻子骂"你根本不懂我"时的委屈，像在法庭上被对方律师抓住漏洞时的灼烧，像熬了三个通宵的案卷被客户一句"重写"推翻时的不甘。
下午三点，刚输掉知识产权案的陈律师摔门进前台。
他盯着那杯咖啡看了三秒，抓起杯子仰头喝了半杯。
喉结滚动的声音混着雨声，他突然笑了："原来有人懂这种——想砸东西又得憋着，想骂人又得讲理的滋味。"
林曼站在楼梯间拐角，手机屏幕亮着。
她刚给某个原料商发完消息："木槿咖啡的供货合同，我有办法让他们违约。"雨珠顺着窗缝渗进来，打湿她精心打理的卷发。
她望着前台那杯只剩半的"怒火边缘"，手指在手机键盘上悬了悬，最终按下发送键。
"叮。"
苏蘅在木槿咖啡擦着拉花缸，手机弹出周砚的消息："今天的咖啡，像极了那天你在工商局门口和人理论时的样子——又烫，又烈，却让人想靠近。"
她望着吧台上父亲的旧笔记，阳光穿过玻璃，在"特调"两个字上跳着光。
窗外的雨停了，木槿巷的阿婆举着伞经过，伞面上沾着刚开的木槿花。
苏蘅忽然明白，所谓咖啡的"特调法则"，从来不是精准的克重或完美的温度。
是有人愿意尝你最烈的苦，有人看得见你藏在焦苦里的甜，有人愿意陪你把每一杯带着生活印记的咖啡，煮成一辈子的温暖。
而她和周砚的这杯"特调"，才刚煮到最浓的那层油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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